比亚迪打响 “账期战”

作者 | 周智宇

编辑 | 张晓玲

过去三年，中国汽车市场早已弥漫在 “价格战” 的硝烟中。一股与 “降价潮” 背道而驰的暖流，却悄然涌动。

从 6 月 10 日晚广汽集团发出公告开始，不到 12 小时，已经有超过 10 家车企表态，称会响应国家号召，将对供应商的支付账期统一到 60 天内。比亚迪也在 6 月 11 日凌晨跟进表态。一场 “账期战” 就此打响。

尽管行业内对如何将供应商的账期大幅缩短至 60 天以内的具体操作，仍然心存疑虑。但可以确定的事，这次整车厂们的集体行动，预示着中国汽车产业游戏规则的深刻改变。

在车企们为了市场份额不惜血本、大打价格战，导致全行业利润率持续走低，甚至逼近生存红线的当下，这一 “让利” 供应商，或者说，是规范与供应商资金关系的举动，无疑显得格外刺眼且意味深长。

包括比亚迪在内的车企巨头们，如何言行一致践行自己的诺言，是接下来的关键。而这场突如其来的 “账期战” 是否会成为中国汽车产业从野蛮生长走向高质量发展，从规模扩张走向价值提升的 “成人礼” 中的关键一环？这让行业内外都拭目以待。

“口水战” 拐点

过去两周多时间里，行业内针对部分头部企业，特别是比亚迪的舆论风波扰动着投资者的心弦。供应商账期问题，更是成为 “风暴眼”。

先是长城汽车董事长魏建军就汽车产业可能存在的经营风险，以及供应链问题的发声。随后包括吉利等车企高管在重庆车展上的 “口水战”，让整个产业链的声誉和市场信心进一步承压。

上周比亚迪年度股东大会上，比亚迪董事长王传福几度哽咽落泪。在回应股东关于近期舆论风波时，王传福表示，比亚迪从来不拉踩别人，只做好自己。

这些公开的唇枪舌剑，不仅仅是企业间的意气之争，更是行业深陷结构性困境与转型阵痛的表征。

整个汽车产业链板块也在这场争论中，持续下行。比亚迪股价在 5 月 23 日创下 416.98 元/股的历史新高后，一路下跌，一度跌幅超 18%。吉利汽车、广汽集团等，股价也都出现不同程度的下行。

这个局面，随着一纸纸公告迎来一个拐点。

从 6 月 10 日晚间约 20 时广汽集团率先发声，承诺将对供应商的支付账期控制在 60 天以内开始，一场席卷行业的 “账期新政” 迅速拉开帷幕。

东风汽车紧随其后，短短数小时内，中国一汽、长安汽车、吉利汽车、奇瑞汽车、赛力斯以及行业焦点比亚迪等重量级玩家，纷纷通过官方渠道发表声明，核心内容高度一致——响应国家号召，保障供应链资金高效周转，将供应商账期缩短至 60 日内。

车企集体行动的背后，离不开 “无形之手” 的推动。

2025 年 6 月 1 日正式施行的新修订《保障中小企业款项支付条例》，为此次变革提供了最直接的法律依据和政策东风。该条例明确规定，大型企业向中小企业采购货物、工程、服务，付款期限自货物、工程、服务交付之日起最长不得超过 60 日，并且强调 “不得强制中小企业接受商业汇票等非现金支付方式，不得利用商业汇票等非现金支付方式变相延长付款期限”。

与此同时，工信部、国家发改委、国资委以及中国汽车工业协会等行业主管部门和组织，也已多次就汽车行业愈演愈烈的 “内卷” 现象发声，强调维护公平竞争的市场秩序，保障产业链供应链的稳定与安全。

工信部相关负责人明确表示赞同并支持中汽协提出的《维护公平竞争秩序促进行业健康发展的倡议》，明确表示无序 “价格战” 没有赢家，更没有未来，将加大汽车行业 “内卷式” 竞争整治力度。

车企集体宣布缩短供应商账期，犹如一剂 “强心剂” 注入了持续承压的汽车产业链，资本市场迅速给出了积极反馈。

汽车及零部件板块也一扫过去两周多的阴霾，在 6 月 11 日涨幅居前，包括比亚迪、上汽集团等涨超 2.5%。

风暴眼中的 “账期”

当各大车企纷纷高调宣布 “60 天账期承诺” 时，无疑在长期承压的供应商群体中激起了不小的波澜。这句承诺，如同一道久违的曙光，照进了被漫长账期和资金压力笼罩已久的汽车供应链。

过去数年，中国汽车产业在 “价格战” 的泥潭中越陷越深，整车厂为了在惨烈的市场竞争中求得生存和发展，将巨大的成本压力层层传导至上游供应链。延长付款账期，便成为主机厂最常用、也最直接的 “金融工具” 之一，借此占用供应商资金来美化自身的现金流报表和运营数据。

华尔街见闻不完全统计，此前国内上市车企的平均应付账款周转天数（Days Payable Outstanding,DPO）曾高达 170 天以上，部分车企甚至超过 240 天，这与国际巨头如丰田、大众通常控制在 40-50 天左右的水平形成了鲜明对比。这种巨大的差距，直观地暴露了国内汽车产业链中整车厂与供应商之间极度不平等的地位。

一位汽车内饰厂的负责人无奈地感慨，过去为合资品牌供货，虽然产品标准严苛，但只要验收合格，就能在约定的账期内拿到货款；而现在为某些自主品牌供货，则要面对更长的账期，还常常难以获得应有的尊重。

这样的背景下，“60 天账期” 的承诺无异于一剂强心针。它让供应商们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回归正常商业秩序的可能。如果这一承诺能够真正落到实处，将极大地缓解供应商的资金压力，降低他们的融资成本，使他们能够将更多资源投入到技术研发和产能提升上，从而形成一个更健康的产业生态。

然而，美好的愿景并不能轻易驱散供应商心中积压已久的阴霾。多年的 “被压榨” 经历，让他们对主机厂的承诺本能地抱有怀疑态度。

供应商们的疑虑，主要集中在 “60 天账期” 的 “含金量” 究竟有多高，以及主机厂是否会通过各种手段来规避这一看似严格的规定。

一位供应链资深人士对华尔街见闻表示，目前行业内对于 “60 天” 的起算点究竟是货物交付日、验收合格日还是开票日，仍然十分模糊。这其中的差别，可谓天壤之别。如果从货物交付日开始计算，那么供应商的权益能得到最大保障。但如果从开票日算起，而主机厂又可以利用其强势地位，以各种理由拖延验收、迟开发票，那么实际的回款周期仍然可能被拉长至 90 天、120 天甚至更久。

一家为某地方国企整车厂供货的供应商反映，该整车厂在这个月开票时直接要求打九折，相当于变相让供应商降价 10%。

另有行业协会专家对华尔街见闻坦言，目前主机厂要落地 60 天账期，难度非常高。

也有供应商人士持乐观态度。在此次集体承诺中，上汽集团和北汽集团不仅承诺将供应商账期缩短至 60 日内，还明确表态，要全面取消商业承兑汇票等增加供应商资金压力的不合理结算方式。

相关供应链人士指出，如果其他行业巨头也能够跟进并严格执行类似的承诺，那么整个行业的风气才有可能从根本上得到扭转。

车企面临 “财务大考”

这场由政策驱动、头部企业引领的 “账期战”，对长期承压的供应商而言是久旱逢甘霖，但对整车厂自身而言，则不啻于一场严峻的运营和财务管理的 “压力测试”。

将供应商账期统一压缩至 60 天以内，这一看似简单的承诺，背后考验的是车企真实的财务健康状况、精细化的运营管理能力以及在激烈市场竞争中的综合实力。

“60 天账期现款结清对主机厂的运营压力挑战太大了。” 一位国内智驾方案供应商相关负责人直言。

过去，延长对供应商的付款周期，是许多车企，尤其是造车新势力，维持运营、美化财报的重要手段。通过无偿占用上游供应商的资金，车企可以大大缓解自身的现金流压力，将更多的资金投入到研发、营销和产能扩张等 “烧钱” 的领域。

如今，“60 天” 成为新的行业基准线，这条资金 “生命线” 被骤然缩短，不同车企的财务承受能力将面临空前严峻的考验。

Wind 数据显示，国内主流车企应付帐款及付款周期普遍在百日以上。像比亚迪，截至 2024 年底应付帐款为 2440 亿元，占营收比例为 31%，向上游供应商付款平均周期为 127 天；同期，吉利控股应付帐款 1824 亿元，付款周期 127 天；赛力斯应付帐款 685 亿元，占营收比例为 47%，向上游供应商付款平均周期为 166 天；新势力中，理想汽车应付帐款 536 亿元，占营收比例为 37%，付款周期为 165 天。

如果用 “(货币资金 - 有息负债 - 经营性负债)/总资产” 这个数据来看主流车企的偿债能力，A 股 TOP10 车企里（港美股会计准则不同，未列入比较），为正的则只有长安汽车一家。不过，像比亚迪等车企经营活动产生的现金流量净额较高，能够应付 “货币资金 - 有息负债 - 经营性负债” 这个数据的缺口，但这也意味着它们需要依靠强大的经营造血能力，来支撑其庞大的负债和对供应商的占款。

当 60 天付款成为硬性规定，车企需要动用巨额自有资金来填补过去由供应商 “输血” 的缺口，对现金流管理构成直接挑战。

也有部分车企经营性净负债占总资产的比例在 70% 以上，意味着其惊人的增长速度在极大程度上是建立在供应商的 “账期” 之上的。这种模式在销售高歌猛进时可以维持，但一旦增速放缓或需要严格执行 60 天付款，其资金链将面临极其严峻的考验。

这场 “财务大考” 清晰地将车企分成了不同阵营。对头部车企来说，它们只需健康的现金流使其能够相对轻松地应对账期缩短；而对于仍处于持续亏损、经营性现金流为负或高度依赖融资的企业而言，账期缩短无疑是雪上加霜。

阵痛中的洗牌

中国新能源汽车产业在过去数年间经历了堪称 “黄金时代” 的飞速发展，产销量位居全球前列。2025 年前四个月，新能源汽车零售量同比增长高达 35.7%。然而，在这片繁荣景象之下，“成长的烦恼” 也日益凸显。

最为突出的矛盾便是 “销量增长、利润缩水” 的行业困境。尽管市场规模不断扩大，但残酷的价格战是导致这一局面的主要原因。

为了争夺市场份额，车企不惜血本投入价格竞争，导致行业整体盈利能力大幅下滑。2024 年中国汽车行业的利润率仅为 4.3%，到 2025 年第一季度更是进一步萎缩至 3.9%，已低于制造业的平均水平。当企业利润率低于 3% 时，其基础研发投入将难以为继，而技术创新恰恰是汽车产业转型升级的核心驱动力。

此外，产品同质化现象日益严重，也加剧了市场的非理性竞争。在这样的背景下，车企将供应商账期作为重要的 “蓄水池” 和 “缓冲垫”，通过延长付款周期来缓解自身因价格战和高投入所带来的现金流压力，也就成为了一种普遍现象。因此，此番 “账期战” 的爆发，可以视为新能源汽车产业在高速发展过程中，各种矛盾累积到一定程度后的集中体现。

这种以牺牲利润为代价换取市场份额的竞争，已让投资者和产业链参与者都感到深深的疲惫与忧虑。

这场旨在规范市场、稳定供应链的 “账期战”，在客观上也将扮演行业 “清道夫” 的角色，加速那些财务基础薄弱、缺乏核心竞争力的弱势车企的淘汰出清。

有投资银行的研报分析指出，中国汽车市场已从总量红利时代迈入存量竞争和结构性调整阶段，在这样一个行业从成长期迈入成熟期的过程中，市场集中度的提升和落后产能的出清是必然趋势。而 “账期战” 的出现，无疑将成为加速这一进程的催化剂。

这个过程中，竞争也仍将继续。瑞银投资银行中国汽车行业研究主管巩旻在发给华尔街见闻的回应中指出，尽管行业在缓慢整合，但中国汽车市场的价格竞争将持续。根本原因包括边际成本减少、行业碎片化以及通过资本市场、地方政府和供应链筹集资金。

当前，中国汽车产业正处在一个从 “做大” 向 “做强” 转型的关键历史节点。此次由比亚迪等头部企业引领的 “账期战”，尽管在短期内会给行业带来阵痛，但从长远来看，却是推动产业迈向高质量发展的必要之举。

这场变革的核心，在于重塑一个更健康、更可持续的汽车产业生态。当企业不能再轻易通过占用上游资金来缓解压力时，就必须更加注重内生性的增长动力和效率提升。这意味着，行业的竞争焦点必须从单纯的价格比拼，转向更深层次的价值创造。

如果 “60 天账期” 的承诺能够得到不折不扣的执行，并且是以现金、银行承兑汇票等具有高 “含金量” 的方式兑现，那么它无疑将为长期承压的汽车供应链注入一剂强心针。对车企而言，这则是一场严峻的 “财务大考” 和 “管理大考”，强者恒强，弱者或将加速出局。

“60 天账期” 这把标尺，丈量的不仅仅是企业支付账款的及时性，更是其在新的市场规则下的综合生存能力和发展潜力。无论如何，这场由比亚迪等头部企业共同参与并迅速席卷全行业的 “账期战”，正以一种略显残酷却又无比真实的方式，推动着中国汽车市场完成其走向成熟的 “成人礼”。这是中国汽车产业从 “大” 到 “强” 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也是其迈向更高发展阶段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