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光集-38-《季》

記憶的片段像夏日河面上的粼光...明明滅滅，各自閃爍，又彼此呼應。我其實寫不出好的文章，我只不過是把記憶連綴成文罷了，就如拾起散落的珠子，串成一條屬於季節的項鍊。

春天剛冒芽時，我就開始想夏天了。想那種可以把整個人攤開的温度，想把骨頭曬得鬆軟的權利；等到秋天，落葉在腳下沙沙響，我又想夏天，想它毫無保留的盛放，不像秋這樣一邊給予一邊凋零；冬天更不必説，在被厚衣服裹成粽子的日子裏，夏天成了遙遠的救贖。

可真到了夏天呢？我卻會數日子：“蟬鳴還能響多久？荷花幾時會謝？烈日何時會變得温柔？” 原來我唯一在夏天想的，是害怕夏天很快就會過去。

朋友説我矛盾。喜歡秋夏，因為風的温度宜人；也喜歡冬季，因為蚊蟲是一生之敵。但仔細想想，我喜歡的或許從來不是完整的季節，而是季節與季節之間那些微妙的缺口。像陶器燒製時意外的冰裂，光就從那裏漏進來。

從前夏天，我常躲在梧桐的濃蔭裏。看陽光把河水切成千萬片碎金，看賣瓜的車停在橋頭，紅瓤黑籽淌着蜜。單車沿着河岸騎，風鼓起襯衫，像少年時那樣不知疲倦。夏天允許這樣的奢侈...

不用去想明天，因為今天足夠漫長，漫長到你以為這一刻就是永恆。

生命裏最劇烈的相遇和分別都發生在夏天。畢業、遠行、初戀、告別...所有情緒在高温裏發酵、膨脹，最終砰一聲炸開，像汽水開罐的瞬間。故事總是明媚又激烈，連悲傷都帶着太陽的味道。

大自然在這時展示了駭人的生命力。暴雨説來就來，把天地洗成青灰色；暑氣蒸得樹葉油亮得滴下水來；蟬鳴是永不間斷的背景音。死亡？死亡在夏天是隱形的。

一切都太喧囂了，喧囂到你以為生命永遠不會衰敗。

可為什麼我永遠在懷念？夏天懷念去年的夏天，冬天懷念去年的冬天。就像此刻，我剛剛從一個夢中哭醒，夢裏有人永遠離開了。醒來發現，不過是睡姿壓迫了心臟。可那份難過如此真實，真實到讓我恍惚：“或許痛苦的意義不在於它多巨大，而在於它總在此刻發生。” 此刻的悶熱，此刻的思念，此刻才意識到原來夏天正在指尖流逝的恐慌。

冬天想衝浪，夏天想看雪。不是不知足，是每個季節都像一個不完整的圓。春天太矜持，秋天太悲憫，冬天太肅殺，夏天呢？夏天太慷慨，慷慨到讓你害怕失去。

人就是這樣的奇怪生物：“擁有時只覺平常，失去了才看見它全部的光芒。” 我們在隆冬懷念盛夏的驕陽，又在盛夏嚮往隆冬的雪。不是在否定當下，而是在尋找某種補償。

用想象填補現實的缺口，用回憶温暖此刻的孤獨。

有時覺得，這份對他季的眷戀，或許是平凡裏隱秘的叛逆。當我們説想念夏天時，想念的何止是季節？是想念那個還敢大汗淋漓去愛的自己，想念不必擔憂失去的篤定，想念生命還充滿可能性的狀態。

其實我什麼也沒忘，但有些事只適合收藏；四季輪迴，我們收藏春天的第一朵花，夏天最後一聲蟬鳴，秋天最紅的那片楓，冬天最安靜的雪。然後在下個季節來臨前，偷偷打開寶盒聞一聞...

啊，原來我曾那樣活過。

繼續想夏天吧。在想它的每一個瞬間，創造屬於這個季節的、不會被遺忘的温度。當秋風起時，會發現自己又攢了一整個夏天的星光，足夠照亮接下來所有需要温暖的時日。

畢竟，我們從來不是真的在懷念某個過去的夏天。我們是在所有過去的夏天裏，打撈此刻正在度過的、這個夏天的倒影。